01、初识王尽美
1919年5月,我与王尽美同志的相识成了一段难忘的缘分。那时,我正就读于山东诸城县枳沟乡立高等小学的一年级。日常饮食多以谷子换得煎饼为主,偶尔也会借助老师的厨具,烹煮一些时蔬。我所常去的菜园位于郑家,园主郑明训先生,后来我方得知,他正是王尽美同志的姑父。郑家的菜价公道,蔬菜清洗得也颇为干净,因此我和几位同学常常光顾,日久天长,我们便与郑家菜园的众人熟络起来,结下了深厚的友谊。
1919年五月的中旬,我如往常般前往郑家菜园采购蔬菜。恰逢园主之子郑伟昭,人们通常唤他郑大哥,正与一位青年谈得火热。我踏入园中,他们便热情地起身相迎。郑大哥随即介绍道:“让我来介绍一下。”他指向那位青年,对我说:“这位是我的表弟王瑞俊,他是北杏人,目前在济南省立第一师范学院就读。今天他以山东省学生联合会的代表身份,前来诸城县组建学生会,致力于反日救国,同时也借此机会返乡省亲。”他随后又拉着我介绍:“这位是王蔚明老弟,王乐平先生的亲侄子,也是我们这里高小一年级中的佼佼者。”当时我并未意识到,眼前这位王瑞俊青年,正是王尽美同志。他听罢介绍,热情洋溢地对我说:“真是巧遇,能在这里与你相见。王乐平先生是革命的老前辈,我在济南时常能见到他,这次爱国运动,他更是不遗余力地给予了支持。尽管我们初次见面,但感觉早已是间接的朋友。”话音刚落,我们便开始畅谈起来。
尽美同志详细阐述了五四运动中的诸多历史事件,包括北京火烧赵家楼、痛击章宗祥、向北京政府请愿、惩处卖国贼、向全国发出通电、呼吁各地同胞齐心协力、以及电请中国代表出席巴黎和会并拒绝签署和约等情况。随后,他进一步指出,与北京学生一致行动,济南学生也纷纷响应号召,迅速成立了学生会。目前,全国范围内已掀起了一场包括学生罢课、工人罢工、商人罢市、游行示威和抵制日货在内的联合抗议运动。同时,他还分享了自己抵达诸城后,在当地教育界爱国人士的助力下,工作得以顺利开展的经过。
尽美同志向我阐述了一些关于革命的理论。他强调,辛亥革命虽然结束了清朝的统治,但国家的主权并未真正落入民众手中,各地依然由军阀把持,对民众的压迫有增无减。虽然推翻了一个皇帝,却出现了众多“小皇帝”,他们争夺权力和利益,导致连年战乱,民众的苦难加剧。因此,若要实现民主、和平与幸福,必须进行新的革命。只有剿灭国内的军阀,废除不平等的外国条约,中国才能实现复兴。许多革命先辈,如王乐平、丁惟汾等人,也持有相同的观点。在十月革命之后,孙中山先生反思辛亥革命以来的历程,总结了经验教训,提出了“以俄为师”的口号,意图重振旗鼓,继续努力。辛亥革命之所以失败,关键在于没有充分动员广大劳动人民参与,而过分依赖现成的武装力量。孙中山的多次革命活动,实际上都依赖于军阀和土匪的支持,而这些势力仅追求个人权力和财富的扩张,对国家和人民的福祉毫无关心。在他们力量弱小时,会借助孙中山的名声发起革命,壮大个人势力;而当他们强大到一定程度后,便会抛弃孙中山,导致孙中山孤军奋战,革命因此难以成功。此次爱国运动,旨在从学生运动出发,联合工人、农民、士兵、知识分子和商界人士,共同投身革命。
当时我尚是年仅十三岁的学子,未曾有人如此庄重地与我论及国家之大事。聆听王尽美同志的教诲,我顿感耳目一新,豁然开朗。初次相见,便让我对他心生由衷的敬仰与钦佩。
王尽美
02、领导学联活动
两日之后,正值午休时分,我目睹了王尽美同志踏入我们小学的校园,他正与那熟识的北杏村同窗于教室之外闲谈。于是,我诚挚地邀请他到我居所一坐。
当他瞥见我桌上摆放着《新青年》、《新潮》、《新生活》等刊物时,不禁赞叹道:“在这偏远的乡村小学,竟能接触到如此前沿的进步读物,实属难得!”我回应道:“确实如此,我无力负担订阅费用,这些书籍和杂志都是向老师和同学们借阅的,大多是别人阅读过的,已经略显陈旧。”他随即反驳道:“不,不,不,这些刊物中的文章,即便过了几个月甚至几年,依然不失其时效性。诚然,其中的言论并非每一句都堪称至理名言,但它们提出的问题往往至关重要。而他们所提出的建议,也同样值得深入探讨和借鉴。”
他询问我这些书籍的来源。我回答道,它们是来自我们班上的范予英同学。他的三哥范予遂,新中国成立后担任山东省政协副主席,现正在北京高等师范学府深造,他时常将《新潮》和《新生活》寄送给他。我们的庄耀南老师在得知此事后,随即订阅了一份。而代理校长王立哉,在杂志上看到《新青年》的介绍广告后,也订购了一份。这些书籍都是由此三人处借阅而来。听闻此事后,尽美便建议我与他一同寻访这三位人士。经过一番交谈,他与我告别,并表示自己即将返回济南。他引用了“国家兴亡,匹夫有责”的名言,鼓励我积极参与到爱国运动中去。
王尽美离校未满三日,诸城县学联便派遣了两名代表莅临我校。代理校长王立哉立即召集全体师生召开会议,邀请学联代表发表演讲。紧接着,王立哉及初级班主任庄耀南相继发言,表达了对学联提议的支持。会议结束后,枳沟学生会与商会携手成立了枳沟各界救国联合会,并迅速印发宣传材料,规定时限内严禁日货流通,同时禁止内地物资出口以助敌国。学生们纷纷停课,组成十个人的行动小组,成立反日会,他们或走上集市进行宣传,或沿着通往青岛的道路巡查,检查携带日货及贩运粮食、棉花、花生等物资的商贩。一时间,学生运动在枳沟地区如火如荼地展开。
起初查到的日货,曾堆在南河滩上当众烧了一次,后来商会会长赵贡南提议说,日货是中国人花钱买来的,这样烧了,实在可惜,不如把它存放起来,用它救济贫民或作其他公益事业。大家觉得有理,就采纳了他的建议。从此以后,查到的日货就不再烧了,都送到商会会长赵贡南所在的商号“瑞复兴”存放起来。我们每去存放一次,都在存储册上进行登记,仓库的日货积存日渐增多。但是有一次我们又去存货时,屋里的货一点也没有了。同学们不知货物去向,就问店内人员,都说不知道。从此赵贡南不见了。不久以后,学生会长王乔年、委员王长令也都不见了。据与他俩同村的同学说,他俩在运动中吸鸦片成瘾,回家变卖家产,全家闯关东去了。这时赵贡南又露面了,说他出去办货不在家,把责任全推到了王乔年和王长令身上。对此,同学们都愤愤不平,但也没有办法。到寒假时,代理校长王立哉、初级班主任庄耀南都辞职了。我在放假前去给庄耀南老师送书,我问他为什么,他说:“我们怂恿同学起来爱国,同学们废寝忘食,奔走呼号,辛苦了半年,结果黑白不明,有的同学甚至失足落水,流落他乡。这是一次惨痛的教训,实在对不起同学们。”他俩既不敢彻查究竟,与地方豪绅为敌,又不甘心受此侮辱,才以辞职抗争。这次爱国运动就这样结束了。
03、济南再次重逢
我与王尽美同志的第二次相逢,发生在1923年的暑期。在那年的暑假前,我的堂叔王乐平通过一封来信,邀请我假后前往济南。抵达济南后,我便投宿于大布政司街的齐鲁书社——那是当时山东国共两党共用的秘密联络站。书社面向东方,背对西方,临街设有四间店面,售卖各类进步的图书与杂志,同时经营学生用品,生意颇为红火,便于与众多进步青年建立联系。书社除了店面之外,还设有三间图书室,将书店所售书籍的每一种都保留一本,集中存放于此。屋内中央摆放着一张乒乓球台,周围围绕着椅子、板凳以及躺椅等。实际上,乒乓球台用于打乒乓球的时间并不多,它更多的是作为开会、座谈的场所,而到了夜晚,若是有客人来访,它也常常充当床铺的角色。在书社南头的西窗下,有一张竹床,那便是我每晚的卧榻。
屋内墙上陈列着各式乐器,如箫、笛、二胡、三弦等。每当同志们来访,或在座谈会前、会议结束后,他们便会拿起乐器,吹奏、拉弦、弹拨、歌唱,相互协作,营造出一场别开生面的小型音乐会。尽美同志在这其中尤为出色,吹拉弹唱样样精通,其生旦净末的表演更是风趣幽默,无论是旧曲还是新歌,他都能信手拈来,无疑是现场最为活跃的乐手。
早餐过后,乐平叔与尽美同志相继步入室内。他手指尽美,向我介绍道:“这位是王瑞俊同志。”随即转向尽美,亦指向我:“这位则是我的侄子,蔚明。”我回应道:“我们素识已久,只是三四年未曾谋面。”乐平叔离去后,我与尽美同志便开始回顾往昔,互相询问起彼此离别后的种种情形。
在探讨五四运动期间枳沟学子抵制日货的历史经过及其结果时,我提及了学生们内心的愤怒与无奈。我向他提问,面对我国如此腐败的社会,是否还有挽救的可能?又靠谁来拯救呢?尽美同志认为,我的提问颇具分量。他在五四运动期间走遍多地,对各地情况有更深入的了解。他发现,抵制日货的行动未能持续,各种救国团体也纷纷瓦解。他曾为此感到苦闷,但后来在北京遇到了北大教授李大钊,在上海见到了上海大学教授蔡和森等,这些全国青年所敬仰的学者。他向他们请教,他们运用社会发展观点和阶级分析方法,帮助他解开了思想上的困惑,并指引了光明的未来。尽美同志进一步指出,我国的封建地主阶级已是病入膏肓,城镇商号多为地主经营,他们只会祸国殃民,指望他们救国是不现实的。至于学校青年,大多出身地主家庭,虽然我们不能将他们与地主同等看待,但他们受到地主阶级思想和封建社会恶习的影响,只有少数人投身革命,大多数人将成为地主阶级的陪葬品。革命的力量只能来自受压迫的工农劳苦大众。要彻底解决这个问题,还需我们阅读进步理论书籍,逐步解决。
他话音刚落,我紧接着追问:“乐平叔称呼你为同志,不知你是否已经加入了国民党?你对国民党的现状和未来有何看法?”他回应道,孙中山先生思想前卫,博学多才,一心为民,忠诚至极,令人敬佩,他愿意效仿孙中山先生,为国家贡献自己的力量。辛亥革命终结了两千多年的封建统治,这是一项伟大的成就,然而反帝反封建的任务尚未彻底完成,还需要我们继续努力。
我说:“你言及孙中山先生大公无私,忠诚报国,我深表赞同。然而,对于其思想的前瞻性与学识的广博,我却不敢苟同。”在我详细阐述了对孙中山先生某些主张的理解后,尽美同志评价我所提出的问题既宏大又复杂,一时之间难以给出令我满意的解答,我们约定日后再深入交流。尽美同志进一步指出,在辛亥革命之前,孙中山先生提出推翻帝制、建立共和的主张,相较于康、梁二人,无疑更具进步性;而与一般官僚和士大夫相比,他的思想更是进步。若我们生于那个时代,未必能拥有超越孙中山先生的高明思想。自十月革命后,孙中山先生听从第三国际的劝告,着手改组国民党,重新诠释三民主义,推动国共合作,这无疑是更加进步的表现。要准确评价孙中山先生及其领导的国民党未来走向,还需观察其未来的发展路径。
“王乐平是我的堂叔,然而我对他的了解相当有限,他对我也是一无所知。”随后,我向他叙述了自济南之行以来与他的交往经历。依照家族的礼节,我拜访他时,他亲自为我搬椅、倒茶、关心备至,这让我感到格外不寻常。在家族中,我还是头一回遇到长辈对我如此礼遇。然而,用餐时的情形却让我有了不同的感受。那天餐桌上共有四道菜,我品尝后觉得味道都相当不错。烹饪这些菜肴的是一位我熟悉的穷乡邻,他年近五十,站在一旁为我递饭添茶,我已觉得于心不忍。然而,乐平叔在用餐时突然情绪激动,拍案而起,对炊事员大发雷霆,并给了他两个耳光。这行为在我看来是多么粗鲁和无理!乐平叔自称信仰三民主义,那么民权主义又该如何诠释呢?
尽美同志闻言,感慨道:“在国民党内部,像你三叔这般人物,已是官僚习气较少的典范。即便如此,辛亥革命未能将三民主义付诸实践,在国民党成员的构成上亦可见端倪。然而,对于这些革命先驱,我们仍寄望他们能紧跟时代步伐,更新思想与作风。”言罢,尽美同志便起身告辞。
04、率真王尽美
自那以后,尽美同志对我显得尤为亲近。他频繁造访齐鲁书社,亦常至乐平叔府上,我们相见的频率日渐增多,交谈亦愈发频繁。每一次相逢,无论天文地理,古今中外,话题无所不包。然而,尽美同志事务缠身,常常行色匆匆,长谈的机会并不多。如今回想当年与尽美同志的交往,唯有几回记忆犹新。
一天上午,我与乐平叔正在图书室里看书。尽美同志走进屋来,对着我端详了一会儿,说:“哎,你这人已是师范学生了,来到济南还穿着纳帮的老笨鞋、粗布褂、粗布裤子、粗布袜,使人一看就知道是个从乡下来的土包子。若说是王乐平先生的少爷,可有点不装门面呀!”又回头对王乐平说:“你说对不对?”王乐平没有吱声。我便说:“瑞俊老兄,你对我开个玩笑倒可以,却不该在我三叔面前如此放肆!”尽美扮了个鬼脸,模仿京剧道白的腔调对我说:“老弟!你乃有所不知,令叔与我作忘年之交,对我之高见颇为赞赏,我又岂敢吝教?”说着又转身对王乐平长揖一拜道:“三老爷,你道是那不是?”王乐平微微一笑,并不作答。尽美同志又在屋里转悠了一圈,看了看我看的是什么书,就走了。过了两天,我又到乐平叔家去,我三婶子便给我量了身材,做了一件月白色的竹布大褂,还给我一双旧皮鞋,一双线袜。
一晚,尽美同志再度踏入齐鲁书社,向经理王立哉提及:“今夜已晚,愿在此借宿一晚。”言罢,便取来一床褥子和一床被单,打算在乒乓球台上安顿就寝。我建议他睡床,而自己则睡在桌子上,但他却以床铺较短,腿部伸展不开为由,我于是不再坚持。尽美同志整理妥当睡处后,并未立刻入眠,原来他是特意来解答我的疑惑。我们的谈话内容,从鸦片战争、太平天国,延伸至戊戌政变、辛亥革命、云南起义,再从马海龙的诸城占领,谈及鲁迅的《狂人日记》、《阿Q正传》,以及国民党人的思想作风。其中,关于国民党改组筹备工作的讨论尤为频繁。总体而言,尽美同志认同我对孙中山、王乐平的看法。他曾经表示,旧三民主义中仍存有封建思想的余孽,革命的成功离不开群众的参与,将自己视为高人一等,将群众视作平庸之辈是错误的。孙中山之所以失败,正是由于他没有充分发动群众。国民党改组能否成功,关键在于是否能够改变这一点,即他能否在多大程度上借鉴十月革命的成功经验。革命是人民群众自己的事业,只有当人民觉醒并团结一致,共同行动,才能取得胜利。
在这次谈话中,我告诉尽美说,我现在也是国民党员了,乐平叔这次叫我来济南的目的,就是叫我加入国民党。尽美同志说:“在中国现在来说,国民党还是一种革命的力量,是可以加入的。”
王尽美同志曾多次与我交谈,却始终未曾向我透露“尽美”这一称号。我也未曾听闻有人如此称呼他。直至1924年春天,邓恩铭同志提及,在向我介绍入团事宜时,他便是以“尽美”这一名字相称,我方才恍然大悟,原来“尽美”便是瑞俊的别名。